对一个老兵的19次提问

天高云淡。苏北平原上，稻田连绵，稻穗渐黄。从徐沛快速通道马坡出口驶出，车子沿着村间小道七拐八拐，就来到了五段镇龙塘村，在一个不太宽敞但干净整洁的农家小院前停下。

龙塘村454号，91岁的抗美援朝老兵吴玉坤就住在这里。

老人早早地换上了一身军服，并在胸前戴上了两枚纪念章，端坐在一张椅子上，静静地等候着我们。过往的岁月，似乎都藏在他满脸深深的皱纹里。

访谈就在小院里进行。

随着访谈不断深入，一个个历史场景瞬间便鲜活起来，一个志愿军老兵的形象穿越时代风烟逐渐清晰。

人物名片

吴玉坤，生于1933年8月，1950年7月入伍，服役于中国人民解放军第23军69师205团3营7连2排7班。1952年，第23军改编为中国人民志愿军第23军，吴玉坤随部队入朝参战。1953年抗美援朝战争胜利后，吴玉坤没有立即回国，而是和战友们一起，帮助朝鲜人民重建家园。1958年完成建设任务后回国，先在山东单县军事15营任营长，后于1961年回到沛县务农。

1问：

您是哪一年入伍的？当时多大？

吴玉坤：我是1950年7月入伍的，差一个月就满17岁了。

2问：

您为什么要当兵？

吴玉坤：我是主动报名的。当然，也受了父母亲的影响。我母亲在刚刚解放那会儿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。父母当时都是县里的劳动模范，他们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起着带头作用，对我的要求也是这样。所以，无论在什么时候，只要国家需要我上，我就上！即便现在老了，但只要国家一声召唤，我依然会站出来！

3问：

您是不是一入伍就入朝参加战斗了？

吴玉坤：我1952年随部队进入朝鲜作战，那是在入伍两年后。我们部队被改编为中国人民志愿军第23军。我在朝鲜两头挂角一共7年时间。

4问：

一个不满20岁的年轻人走上战场，害怕不害怕？

吴玉坤：我不知道什么是害怕。为了国家，死了也光荣。入朝之前，我们先接受了生死教育。部队给每个人都发了一个胸牌，正面写着“中国人民志愿军”，背面写着战士的姓名、年龄、性别、籍贯以及部队番号、血型。一旦受伤后，别人就知道给你输什么血，不用验血型了。自己要交的团费或党费都留在后方。再一个就是留言，入朝之前，我就写好了留言，做好了牺牲在战场的思想准备。其实，每个人都做好了随时牺牲的思想准备，没有一个人害怕。

5问：

您当时在哪一个阵地上？承担什么具体工作？

吴玉坤：我当时是205团3营7连2排7班班长。刚抵达朝鲜战场的时候，我们作为战略预备队，负责修建浦里东北无名高地上的作战工事，后来负责阵地潜伏和侦察。在作战最前线，天天都能与敌人碰面。

6问：

当时在战场上身上都带了些什么装备？

吴玉坤：每一次上战场，身上背着的东西都超过70斤了，每人1000发子弹、4个手榴弹、2个苏式手雷（炸坦克用的）、一个爆破棍，还有枪、干粮、水之类的。别说打仗了，就是平时背着这些东西跑，也能把人累毁。

7问：

当时战场上的条件有多艰苦？

吴玉坤：当时苦啊，有时候一连好几天都捞不着吃饭。饭不吃可以，水不喝是真的能死人。不仅饿，还冷。冬天的朝鲜战场上气温在零下四五十度，人躲在山洞里还行。但是夜里站岗不能在山洞里啊，在洞外站着，就得一个劲儿地跺脚，跺着取暖，不然根本受不了。有一次，我们去火车站扛菜包，中途坐下休息了15分钟，有人就不能走了，因为冻的啊。有的人因为腿冻坏了，只得截肢。但是打起仗来就不冷了。

8问：

听说您有一次往家里寄了99元钱？

吴玉坤：当时一去朝鲜就是好几年，我们根本没有时间和条件给家里写信，家里人一直很担心。那么多年，我就写过一次信，把自己存的钱给家里寄回去。如果牺牲了，国家会给家里寄100元抚恤金，所以我只敢寄99元，不然家里人会以为我不在了。我当时寄了99元回去，家里人也吓得直掉眼泪。

9问：

在战场上，有哪些特别危险的时刻让您至今不能忘记？

吴玉坤：那时候，天空中有上百架飞机来回地飞，地上则挤满了坦克和战车。有一次，飞机投下炸弹，把我和一个战友炸进了土里。我们俩被埋在下面，后来互相帮着挖才爬了出来。牺牲的人太多了，牺牲了就直接埋在后山，满山都是牺牲的战友，有时一个坑里就埋六七个。

10问：

您和敌人近距离拼过刺刀吗？

吴玉坤：拼过。当敌人离你很近的时候，面对面了，枪不能打，就只能拼刺刀。拼刺刀得有技巧，既要会刺，还要会拉，不然一旦刺进敌人身体里就拔不出来了（老人顺手拿起拐杖，紧紧地握在手里，站起来，双脚错开，腰一弓，上身前倾，然后用力向前一挺身，连喊三声“杀！杀！杀！”拐杖就刺向了“敌人”，然后拐杖在手中一旋，用力往后一顿，顺势打击了身后的“敌人”）。

11问：

听说你们有一次夜袭敌军阵地把俘虏给扛回来了？

吴玉坤：那是1953年夏天，那天晚上快七点半了，我们2排4班、6班和7班的战士在副连长带领下，趁着天黑，沿着一条小山沟悄悄地向敌人阵地摸去。

从我们这边到敌人那边，要穿过18道铁丝网。铁丝网上挂着照明雷、信号雷、杀伤雷，地下也埋着雷。我们先前已经侦察过很多次，每一次去的时候都把他们的雷给解开，回来的时候再给系上，敌人一直都没发现。

晚上九点二十分，我们按预定时间到了敌人所在的248.8高地。副连长命令做好袭击准备，大家迅速检查好枪支弹药，整理好装具。然后，副连长命令2排长率4班出发，前进到敌人阵地东北角，用破坏剪剪开两道铁丝网，顺利地通过雷区，慢慢接近东侧地堡。6班和7班由副连长自己带着，借着地形地物隐蔽，由北侧安全地通过雷区，剪开铁丝网，逼近到西侧地堡。准备妥当后，2排长发出攻击暗号，4班全体侦察员一起扑向敌人地堡，敌人正在睡觉。4班副班长首先冲进去，拔出手雷投向敌人。6班、7班听到这边的爆炸声后，迅速冲入西侧地堡，敌人慌忙起床抵抗，但我们已冲入堡内。我们消灭了大部分守敌，并乘乱抓了两个活的，捆起来扛回了阵地。整个战斗过程也就两三分钟。

12问：

您负过伤吗？

吴玉坤：有一次，我在战场上跑着，被敌人炮弹炸到都不知道。后来跑不动了才发现腿上在流血。担架队把我抬到后方，医生从大腿上割下来一斤多肉，还拿给我看。我这个腿，到现在走路也不能太吃力。

13问：

您对战友们有什么深刻的印象？

吴玉坤：我们团是23军最有名气的一个团，大家荣誉感都特别强，那之前是被称作无敌的“老虎团”，每一个战士都斗志昂扬，都有着为国家牺牲的坚定觉悟。后来有一部电影，叫《英雄儿女》，里头有一个叫王成的步话机员，在敌人围上来的时候，他急得大喊“向我开炮！向我开炮！”他的原型就在我们23军。所以，我为我的部队和战友们感到光荣。

14问：

您说到“光荣”，能否讲讲有哪些事情让您深感光荣呢？

吴玉坤：毛主席都说我们光荣。那时候，一封封信从全国各地的学校、工厂、机关、银行成捆成捆地送过来，信中都称我们是最高尚的人、最可爱的人。那种感觉，别提有多骄傲了。那时候的感受就是，作为一名志愿军战士，为国家和人民而战是无上光荣的事情。这种光荣感鼓舞着我们在战场上和敌人厮杀，在和平时期也要继续为国家和人民贡献自己的力量。

15问：

您还会唱志愿军战歌吗？

吴玉坤：雄赳赳，气昂昂，跨过鸭绿江。保和平，卫祖国，就是保家乡。中国好儿女，齐心团结紧。抗美援朝，打败美帝野心狼！（虽然年过九旬，但是唱起战歌喊起口号，吴玉坤仍中气十足，声音嘹亮。那嘹亮的歌声和口号声饱含着他曾经的英勇与荣耀，彰显着一位抗美援朝老兵永不褪色的军魂。）

16问：

回国后就退伍了，还是继续当兵？

吴玉坤：1953年抗美援朝战争结束了。但是我们接到命令，需要留在朝鲜帮他们重建家园。我是1958年回国的，回来后我去了山东单县，在军事15营干营长。1958年，国家还比较贫困，我们这些从战场上回来的人，得主动带头搞生产、搞建设。1961年我回到沛县，回来后就一直在家务农，搞生产。

17问：

您会经常回忆那段战斗的时光吗？

吴玉坤：回来后，我经常会回忆起战争年代，也会给周围的人特别是学生们讲起那一段经历，让他们知道今天的和平和幸福来得多么不容易。那时候虽然艰苦，但也无比光荣。现在我偶尔还会看一些战争片，比如最近看的《铁道游击队》《红色娘子军》之类的。这些电影能让我回忆起曾经的岁月，也让我更加珍惜现在的和平生活。

18问：

您能谈谈现在的生活状况吗？

吴玉坤：我老伴走的时候才73岁，到现在已经有十多年了，她当年在我们县里也是劳动模范。现在我在4个孩子家轮流住，每个月上面给发补贴，生活很富足，很安稳。有的时候我骑着电动三轮车去集上吃早点，他们都不让我骑车去，生怕在路上摔着了。孩子们都很孝顺，我很知足。

19问：

经历过战争，享受着和平，您对和平有着怎样的理解？

吴玉坤：一定要珍惜和平，珍惜今天的好日子。现在的生活，那简直是天堂，当年想都不敢想。以前我们国家的人民受压迫、受剥削，现在国家繁荣富强，老百姓的生活富足。想起我们曾经吃的苦、受的难，一切都值了。和平是无数人用生命和热血换来的，它来之不易，一定要加倍珍惜，也要继续努力让和平持续下去，让国家更加繁荣昌盛。

一问一答之际，太阳在湛蓝的天空中一点一点地移动，小院里光影变幻，晦明交接。

这一刻，在这个普通的农家小院，在这个年逾九旬的老兵身上，我们清晰地看到了一个人的过去、现在和未来，也清晰地看到了一个国家的过去、现在和未来。

采访组成员：卢波 何桂香 张焕钰 梁梦雨 马思为

图片、视频：白雪 郑思宇

编辑：哈晓蕊